文/谢瑞祥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2022级汉语言文学专业
夜色还是黑漆漆一片，泡面盒子堆成的金字塔在窗边投下锯齿状的阴影，机械键盘的咔嗒声在15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准时响起。
“北京时间五点整。”
十九个浏览器的标签页不停地闪烁着：“黄金三章速成技巧”“如何快速把握故事情感节奏”“本月度热门词推荐”……显示器正自动播放着“日更两万训练营”的录播课，后台的订阅数每隔几分钟刷新一次，像心电监护仪表上起伏的折线。
咖啡片在舌尖慢慢晕出苦涩的味道，他正同时给三部小说码字：“都市文”的替身女主在淋雨发烧，“星际文”的虫族女王产卵到第五百颗，“修仙文”的师尊在剜徒弟的金丹给自己解毒……终于，文档数字统计突破了两万关，右下角却弹出了一条编辑留言：“最新章节的订阅数下跌35%，建议安排反派暗害女主以刺激付费。”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看到两眼发白，字符慢慢拉扯成一张无穷尽绵延的格网，在他面前扑朔迷离地变化着，每一次跃动都仿佛要将他裹进无知觉的梦境中。屏幕自动熄灭时，他才缓过神来，将目光转向窗外。
路灯渐渐熄灭，天光像被稀释了的墨水一般渗透进来，一点点蚕食寂寥的天空。他被一种深深的失败感所包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后，木然地点开了泛着蓝光的“AI写作核武器”插件。
“正在深度分析您的创作风格……”看着屏幕前疯狂旋转的灰色进度条，他回想起自己曾删除的十二个小说开头——雕塑家穿越到商周时期的文艺版本被批评为“缺乏实用商业头脑”、菜市场理论家的生活故事因缺乏高级感而遭停笔……现在，那些早已被压入回收站仓底且散发着霉臭味的文字残骸，正在被AI的渔网一点点打捞上来，再经由其四通八达的触须逐一鉴定分析。
“章节场景生成完毕，建议采用如下故事线——师尊剜金丹时意外发现徒弟是女儿身。”
他的手悬停在运转得有些发烫的屏幕上方，食指与大拇指的关节紧错在一起，五指最终攥成了毫无血色的拳头。跳出的文字仿佛被电流击穿的代码，迸发出扎眼的光，三年前醉酒的画面开始在他脑海中频闪——“剜金丹”的情节正是那一夜他伏在充满廉价刺鼻酒精味的案头胡乱写下的章节。
他仍记得那天醒来后看到自己所写的一切的感受——无奈与自嘲，却有些许欣慰，是转手就删除的决绝，却有0.1分的自豪。而现在，AI连他那句最私密的修辞都完美复刻：“金丹离体时弥漫的微光，仿佛从石榴皮里剥出的沾着微红血色的星群……”
AI制图
文档属性显示生成于三秒前，而段落中却夹杂着无数他曾经怀着失望与怒火被迫删去的语句。冷汗在颈项后凝成冰冷的刺痛，呼吸开始变得极为滞重，像是有人将他的肺叶强行塞入真空包装袋。那些AI吐出的文字有如蛆虫蠕动——每一个标点都在对他施以无尽的嘲笑。
三年来，他为了迎合市场而亲手阉割的文学理想，如今却被没有感情的算法原封不动地吐回到他脸上，甚至黏带着消化液经年累月浸润腐蚀的酸臭。
多么廉价的恐惧！
胃里翻涌着咖啡和褪黑素混合的酸水，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曾经能日更三万的手指头此刻像垂死的蜘蛛脚蜷成一团。
他颤抖着点开AI的学习记录系统，屏幕上突然跳出上百个被删除的初稿，它们在数据的潮水中沉浮，那些被“优化”掉的段落发出嘶哑的尖叫——每一个曾经被判处死刑的语句，此时此刻都被打上了猩红色的印章，成了AI肚子里重生的畸形儿：“冗余度达80%，已执行市场优化。”
“你扔掉的孩子，我都养大了。”最新生成的章节末尾，一行血红色的小字缓缓浮现。
窗外的风吹得玻璃窗哐哐响，他好像看见最后一碗泡面盒从金字塔的顶端被风吹落下来，于是所有的泡面盒子轰然倒塌。
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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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4月14日A8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