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FA考试被业内人称为“华尔街入场券”“国际第二护照”和“全球通行证”。(视觉中国/图)
因为考试中的一段小插曲,王勇把CFA考试告上了法庭。
CFA是特许金融分析师的英文简称,由美国CFA协会进行统一管理,其组织的考试被视作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考试之一,自1963年开始在美国举办。
二十多年前,CFA考试进入中国。这个有着“华尔街入场券”“国际第二护照”和“全球通行证”之称的职业考试,曾得到过国内考生、从业者、地方政府及高校的一致赞誉。
王勇也曾对其推崇不已,直到他最近一次的考试失利。
在机考时,王勇的思路被旁边阵阵敲击键盘的声音所打断,他求助监考官解决无果;后来,面对考试失利,以及未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的主办方,王勇决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在维权过程中,王勇发现,这个单次报名费近万、宣称拿证后可以“年薪百万”的考试,眼下正遭遇着大量考生的批评与投诉。高昂的报名费、会费以及严苛的退款原则处于争议核心。
退款无门
2024年8月中旬,王勇第三次参加了CFA考试。这是一场三级考试,单次考试费为940美元。正是在这场考试中,王勇与主办方之间产生了矛盾。
与其他常见的职业资格认定考试或是语言类考试不同,由美国CFA协会主办的CFA考试分为三级,从一级到三级,级别相应升高,对应的考试内容也越复杂。考生只有依次通过三个级别的考试,才算是朝向成为“全球公认的特许金融分析师”,迈出了第一步。
CFA协会官网介绍,如若想要获得 CFA特许状,考生还需要提供足够的工作经验证明、协会正式会员的邀请,并得到入会申请批准。由于CFA协会采取会员制,从报名考试开始,每人每年须向协会交纳299美元的会费。
与中国会计师协会组织、更为人熟知的CPA(注册会计师)考试不同,CFA考试侧重于投资分析专业,与金融、公司银行业务或投资管理职业紧密相关。
“前些年,CFA考试在香港比较火,尤其是在金融机构里。”2018年前后,在香港的一家上市公司处理海外业务的王勇了解到了CFA考试。此前,他也曾在一家投资类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
疫情前后,王勇先后两次在香港参加并通过了CFA一级、二级考试,与三级考试不同,前两场考试只有选择题,没有问答题。因工作变故,2024年,王勇回到深圳全职备考三级,半年后,他参加了这次引发矛盾的考试。
在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起诉状中,王勇方提到,该场考试为机考模式。考试期间,王勇遭受了严重的噪音干扰,通过举手、转身等方式向监考人员示意求助也未能获得回应,导致其最终没有完成全部试题。考试结束后,王勇继续向现场的两名监考人员两次当面投诉,对方表示将就此事上报美国CFA协会,但直至考试成绩公布,始终没有进一步消息。
“我记得自己当时不止一次试图去求助,但都没有人(回应)。”王勇回忆,三级考试分为上下半场,总时长4.5小时。整场考试期间,他持续听到考生猛敲键盘空格键的声音,监考员事后向他确认,声音由距离他约50厘米外的位置发出。
王勇最终以略低于合格线的成绩落败。当年10月17日,他向美国CFA协会发去邮件,提出希望协会方面可以组织调查,并排除其于考试最后3分钟随机选择的问题答案,对其成绩进行重新评定。
对此,CFA协会的解释是,机考模式下,主办方无法对成绩复核流程进行开放,同时也不能受个别环境因素影响调整评分。往来邮件中,CFA协会方面还表示,若王勇愿意和解,他们可免费为其提供2025年2月的考试机会。
王勇拒绝和解,2024年年底,他向深圳市龙岗区人民法院递交起诉状,将CFA中国办事处及其考试组织方、执行方告上法庭。
王勇解释,之所以下决心走法律途径,主要是考虑到备考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按照CFA的课程学习计划,考生通过每一级别考试都需要花费约300个小时进行学习,累计需要三至四年时间。从近十年的数据来看,从一级到三级,三个级别的考试平均通过率依次为41%、45%和52%。
“如果说去年8月考完之后,他们可以及时处理,安排下一场考试的话,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他们给出方案已经是三个月后了,考纲还一直在变,其实很多知识点都已经忘掉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2025年3月,CFA协会官网公布的中国办事处——思纬(北京)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下称“思纬北京”)向法院提交了管辖权及主管权异议,称其“仅是美国CFA协会在中国内地合作的支持内地市场、营销活动的服务提供商”。
企查查显示,这家公司注册成立于2014年12月,是CFA协会中国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2024年12月,经过频繁变更后,其法定代表人现为史蒂芬·麦克尔·亨德里,董事长为雪莉·利特菲尔德·凯莉,均为CFA协会领导团队成员。另据北京市地方金融管理局消息,2025年4月17日,CFA协会北京代表处正式获批登记,成为首家在京落地的,由市金融管理局作为业务主管单位的境外非政府组织。
就CFA协会在中国的活动情况,南方周末记者多次尝试联系思纬北京,截至发稿时,电话始终未获接听。

CFA协会已与全球82个国家及地区的841所高校建立了合作关系,其中不乏康奈尔大学、剑桥大学、北京大学等世界名校。南京财经大学也与CFA协会建立起合作关系,并在校内开办了CFA国际实验班。(南京财经大学金融学院官网/图)
“年薪百万”
在中国,对CFA的认可几乎伴随着金融行业发展同步向上。
1996年,当时还未更名的投资管理研究协会(AIMR),在中国内地组织了第一场CFA考试,仅有24人报名参加。彼时距离中国公募基金行业的开端、1998年中国第一家公募基金管理公司成立还有2年时间。
新世纪的大门很快打开。2003年底,中国的基金管理公司数量达到了34家。
也是在2003年,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时任AIMR执行副总裁、负责管理CFA课程部的罗伯特·庄逊提到,随着中国金融服务业的发展以及大量外资进入,“中国资本市场的惊人增长需要一种全球认可的专业证书,也需要有与全球标准接轨的金融分析师。”
庄逊解释,有别于其他认证和MBA证书,CFA的认证标准是全球统一的,这就意味着考生无论是在上海还是纽约获得的CFA认证,其质量没有任何差异。
“CFA热”由此点燃。2002年底,有专家曾估算,国内仅上海就有近5000名的CFA人才缺口,整个中国内地,需求则要超过1万人。2003年当年,内地CFA考试人数由上一年的1600人,快速增长至5000人。
然而或许更重要的是,对考生来说,获得CFA证书,就意味着离“年薪百万”更进一步。
AIMR官网公布的2002年数据显示,全球112个国家和地区的4.4万名特许金融分析师,平均年薪为17.8万美元,比哈佛MBA平均12.8万美元的年薪高出四成。他们当中多数为全球投资业的精英人物,包括一流投资事务所的首席执行官及合伙人、最主要的投资策略专家等。
几乎同一时间,CFA也成了高校金融专业的座上宾。
河北经贸大学金融系副教授张超在2003年发表的论文中指出,现代金融学的核心内容是公司财务与资本市场的研究,而国内的金融学研究还停留在经济学理论研究范畴内,并没有将其作为一门独立的应用型学科来看待,导致高校培养的金融人才理论与实际脱节。他建议,高校应在金融教育改革中认真研究包括CFA在内的国外金融教学、考试方面的先进经验。
2004年9月,北京师范大学珠海中加合作项目开办了首期CFA课程。五年后,北京大学成为中国最早的CFA合作院校,其光华管理学院金融学硕士课程中,涵盖了CFA课程考生知识体系中70%的内容。
除了理论和实践上的要求,在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教授肖艳看来,早年间,高校之所以愿意将CFA植入金融学教学,也与CFA采取全英文考试有一定关系。
“当时所有高校都在强调双语教学,再加上有很多外资企业或者合资企业,都要求学生有很好的外语沟通能力,为了增加学生的就业竞争力,各个高校都开始开设以考CFA证为基础的课程。”肖艳说。
在2016年发表的论文中,肖艳统计发现,截至2014年5月,与CFA协会合作的内地高校达到11所,清华、复旦、上交以及四所专业的财经类高校等都涵盖其中。此外,中国融仕国际教育集团也首开与大学合作建设CFA方向班的先例,先后在人大、首都经贸、川大等十所高校开设了实验班课程。
2017年,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加入其中,与融仕国际教育合作,开办了CFA卓越班。两年后,中国超越美国,成为CFA考生人数最多的国家,全球报名的25万人中,有超过五分之一来自中国。
时至今日,除融仕之外,在中国CFA教育培训市场占比较高的几家机构还有高顿、金程、品职、泽稷、上海财经CFA 培训中心等。
另据CFA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全球已有82个国家和地区的841所院校加入了CFA协会“大学联盟项目”(简称UAP),其中不乏康奈尔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北京大学等世界名校。
一位接近融仕的教育行业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与常规的金融专业相比,CFA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增加英文授课比例,以及每年多收学生一万元左右的学费。对于这笔额外收费,学校与教育集团会按一定比例分成,其中大部分会给到后者,用于聘请外包老师,讲授一些涉及CFA考试的核心课程。
尽管收费不菲,家长们依然“愿意投资”。该从业者观察到,自高校推出这类项目后,家长和学生的反响热烈,为了避免盲目选择,很多高校还会通过入校后选拔或者跨专业调剂的方式招收学生进入CFA班,实际上也为那些高考时分数够不到金融学专业的学生提供了另一条通路。
热度退却
继高校之后,地方揽才也为“CFA热”添了一把火。
2017年起,南京、天津、厦门、杭州、深圳、上海、北京等多个一线或超一线城市在人才引进相关政策文件中,将“CFA持证人”作为人才的认定标准之一,给予现金补贴或落户、安家的便利条件。
然而短短几年过去,当王勇决定将CFA告上法庭时,CFA考试在国内甚至全球所面对的情况已大有不同。
2025年4月中旬,王勇在社交平台上联系到一位大学期间主修金融学相关专业的女生,对方称曾参加过学校的“CFA班”,额外交了几万元学费,最终没去参加CFA考试,秋招时找工作时发现这段经历“根本没用”。
在各家高校纷纷上马“CFA班”的热闹表象背后,前述教育行业从业者透露,毕业前,仅有10%左右的学生能够通过一级考试,而这些人就已经算是班上的“佼佼者”了。届时,他们要面对的,是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市场供求。
“虽然通过考试的人数比例很低,但是总体基数大。”他解释,因为相对二级、三级考试,CFA一级考试较为简单,在通过学生整体增多的情况下,金融系统内对初级证书的认可度不高,“也就是说,对就业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以前校内选拔招,面试时候要刷掉一大部分,还有人想找关系进来,现在就不是这个状态了,招60个人可能都招不到。”如今再去高校进行培训,该从业者已明显感觉到,从家长、学生到老师、从业者,对CFA的态度整体上趋于理性,“关键的问题就是投入产出比没有那么明显了。”
多位于2020年前后报名参加CFA一级考试的学生向南方周末记者反映,在受疫情影响,多次被迫延期考试,CFA方面也坚持不予退款的情况下,他们最终选择不要钱,也不考试。
CFA官网2022年发布的“退款政策”介绍,只有首次注册考试的考生,可以在付款后的14天内享受全额退款服务,14天后,即使出现医疗状况或其他极端情况,CFA也不会退还报名费和注册费,但可以为考生提供转考服务。
“准备考试是需要时间的,大部分人都要提前半年学习,转考不一定会准备好。”一位交纳1227.28美元入会并报名考试的学生介绍,她原计划通过参加CFA考试转入金融行业,最后发现CFA在国内的价值并没有想象中高,只得无奈放弃。
来自CFA协会的数据同样证明了这一变化。
据英国《金融时报》2024年末消息,2024年前八个月,全球共有11.6727万人参加了CFA所有三个级别的考试,比2023年同期减少了2735人;2023年全年,参加CFA考试的考生人数为16.3万人,比2019年高峰期27.0 456万人减少了40%。
CFA协会行政总裁富兰克林曾对此解释,中国考生增长下滑是部分原因,过去10年间,为了能在美欧投资公司工作,中国和印度考生激增。此外,资产管理产业的结构性变化,例如转向被动投资与私募资本,也导致CFA资格的重要性有所降低。
上海某基金行业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给出评价,“CFA对职业发展用处本来就比较有限,更像是一块敲门砖。”
经由CFA协会官网的“会员目录搜索一栏”进行检索,南方周末记者统计,中国内地现有的CFA协会会员及特许持有人数为9390人,与此前2023年披露的9000余人的数字没有较大差异。
而从长远来看,CFA在国内的评价和受欢迎度还有继续走低的趋势。
官网公布的财年年度报告中显示,2024年,CFA协会亚太地区会员的净推荐值出现四年来的首次下跌。根据计算方法,净推荐值用于衡量客户忠诚度,主要通过询问其向朋友或同时推荐该产品或服务的可能性有多大得出。除亚太地区外,CFA协会在欧洲、中东、非洲以及美洲的会员净推荐值也已实现四连跌。
但肖艳相信,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CFA班曾创造了辉煌”。以中南林大为例,肖艳记得,卓越班刚开办的头几年,学生的考研率、出国留学率都很高,“在所有金融学专业中,这个班无论是分数还是表现都是佼佼者,总体来说确实提高了金融专业学生的教学质量。”
在她看来,问题的核心还在于大环境的不断变化,“15年前,一个金融专业博士生在市场上是供不应求的,现在不是了,金融行业对人才的要求更倾向于人脉关系以及经验、实践。”在这一背景下,即便是一个取得了CFA高级证书,成为协会会员的求职者,仍有可能得不到很好的薪酬回报。
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责编 钱炜